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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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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
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
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
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
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
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
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
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
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
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
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
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
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
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
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
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
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
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
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
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
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
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
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
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
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
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
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
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
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
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
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
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
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
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
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
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
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
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安理得。
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
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右恢备*着她到医
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
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
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
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是的。”她点点头。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
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
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
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她的父亲,年轻
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
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
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
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
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
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
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
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
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
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
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你数数,我有多少眼
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
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
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
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
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
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
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的勇猛情形。王跃进
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却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
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
孙光平扑下去时,脸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揍那个
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
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
他的腿也伤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
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
光明手中的食物。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糖,孙光平接过去后十分
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乎是有些感
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
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
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玉青紧紧抱住
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
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一股
难言的忧伤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
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
排斥在外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了脖子,此刻他光着
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了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父亲的肩
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推搓得摇摇晃晃,他哎唷叫唤时显得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
口喝酒。父亲的筷子夹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直流,孙
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时冯玉青手
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初他正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
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
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场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
冯玉青当时的声音:“你站起来。”她说。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
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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