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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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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进了公社大院,路过迎门而立的影壁,上边贴着墙报。小乔又站住了,“潘书记,您看墙报又该换新的了,您再给写首诗吧。”
  “我那诗哪行啊?”潘苟世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地谦虚道。
  “谁不知道您最会写七绝、七律古诗了。”
  这娇滴滴的话真让他的心像被熨过一样舒帖受用。现在,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懂平仄韵律的?再这样下去,中国的古典诗词非绝种不行。
  “那这次写什么呢?”他笑嘻嘻站住,抬头看着上一期墙报。红红绿绿的报头,花边,头条位置就是他上次写的一首“七绝”。所谓七绝,不过是首打油诗,只是他还没研究过二者的差别而已。
  计划生育真谓好,党的旨意要记牢,
  子孙万代长远计,人民生活步步高。
  他看着颇有些自得。特别是“真谓好”那个“谓”字,还有“党的旨意”那“旨意”二字用得很妙,不俗,很有些古诗味道。为了这几个字,他曾皱着眉趴在办公桌上很斟酌了半个多小时,涂来改去,连午饭也忘了回去吃。古诗就要这样讲究炼字。要不怎么出来“推敲”,怎么又有“春风又绿江南岸”?略有遗憾的是,墙报被雨淋了两天,红纸绿纸都褪了色,字迹也洇得模糊不清了。以后应该在这墙报上装个檐。这么重要的事情在眼皮底下也没个人注意,样样都要他亲自抓。什么事他不亲自抓能行?他决定回去拟个文,内容款式都想好了:“为了保证墙报这个阵地的宣传效果,我们墙报的上边是不是应该装个檐?请党委有关同志考虑一下。此件传阅,请每人亮亮自己的意见。潘”。
  “你随便写个什么就行。”小乔又在身边娇嗔道,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当书记的还不知道,那还怎么领导我们。”
  潘苟世开心地连连点头:“好,好,今天晚上我抽两个钟头好好写写。”
  他心情完全舒畅了。小乔这姑娘讨他喜欢,怎么就喜欢了,他当然没有多想。她刚调来时,他最看不惯。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她长得太漂亮,白嫩的秀气脸,黑亮的眼睛扑闪闪着,一看就不规矩。他不喜欢漂亮姑娘。原因很简单,漂亮姑娘总让他感到有压力,让他不敢正眼看,说话也不自然,常常闹得他失了尊严。他这个年轻时就有的怯病现在也没改了。过去在农机厂时,青年工人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潘二酸”。说他是见上级领导巴结溜舔,第一个寒酸;见漂亮姑娘不敢抬眼,第二个寒酸。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暴跳如雷。因为这,他更恨漂亮姑娘。特别憎恨那些样子风流的。他骂一个女人坏,最恶毒的字眼莫过于“风流”。或许又是因为自己老婆长得不好看,尤其加强了他对漂亮姑娘的憎恨。可是,小乔对他潘书记长潘书记短的,终于甜得他顺心也顺眼了。慢慢地,他不但看惯了她,而且越来越喜欢她。小乔尊重上级,服从领导,这是最大的优点嘛。只是小乔到他家里来一趟,他完了就要无缘无故对老婆发一顿不满。不是嫌玉珍邋遢,就是嫌她笨,嫌她不知道个待人接物,没个灵活气。这会儿和小乔并肩走着,她身上那一股什么粉的、水的幽香弄得他心里麻酥酥的。也该给自己那口买点这。咳,也不知她那不土不洋的会不会用。
  到了总机室,一拿起电话,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都烟消云散。小乔笑吟吟地倚在旁边,用手指在胸前绕卷着披下来的头发。他也看不见她了,连幽香也闻不见了。他只听见电话里顾荣和蔼威严的声音。那声音沉甸甸的,让他感到很大的分量。他甚至想起昨晚梦中的一个镜头:顾荣坐在高高的山顶上讲话,整个山谷雷鸣一样轰响着他的声音。
  小乔在一旁看着他,心里觉得很好玩,刚才在家里气势汹汹得吓人,眼睛要喷血似的;这会儿,隔着电话也点头哈腰的,成另一个人了。
  “我,我都有思、思想准备。”潘苟世对着话筒有些结巴地说。每到关键时刻,小时候口吃的毛病就又带出来了。
  “谁知道你那个准备是个什么准备啊?再说,光有思想准备就行了?”顾荣亲切中带着点长辈的揶揄,“你不是精通《三国》吗?大意失荆州哦……”
  “是是是。”他连连点着头。放下电话,已然是一额头的汗了,他掏出一团黑污皱巴的手绢擦着。顾书记对自己的提醒和敲打是非常及时的,是完全必要的。看看一早晨自己都干了些什么?闹来闹去的把正经事倒丢到一边去了。今天,新来的县委书记不是要来吗?明明是把横岭峪当眼中钉肉中刺,来拔钉挑刺了,自己还在怄傻气,这不是要大意失荆州?顾书记到底有水平,敲打在点子上。想到他居然还知道自己精通《三国》,他心里颇有点暖烘烘醉陶陶的很感动。顾书记真是知人善用。
  他想起昨天去县里招待所“贵宾院”看望顾荣的情况。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潘苟世鼓了半天勇气,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顾书记,您身体好点了吗?要不要我给您号号脉?……啊,我,我懂点脉理,懂,懂得不多。”他有些结巴了,脊背上已经汗涔涔了。
  “早不要紧了。”顾荣仰身坐在沙发上,摆了摆手,“这么远,一二十里地,你三天两头跑来看我,不容易啊。”他指着他,诙谐地开玩笑道:“忠臣。啊?呵呵呵。”
  潘苟世也笑了,眼睛都有那么点潮湿了。他的感动顾荣也看出来了,顾荣也有些感动。其实,他原来很看不起潘苟世,干什么事太穷凶极恶,没个分寸水平,影响太不好。但是,他看中了这个人的忠心耿耿、敢打头阵。这样的人其实最好用,冲锋陷阵不怕得罪人,绝不会打着领导的牌子去打人,自己躲在一边做好人;更不会尾大不掉离心离德。因为他那股恶劲,到处积怨,很难另立山头。实在群情激愤,可以当众训他三句,护他两句,既软硬兼施收拾住了他,自己又能以此得人心。这种老谋深算的用人艺术,当然是潘苟世想不到的。
  “我总不能在顾书记遭灾倒霉的时候躲得远远的。我……”他结结巴巴地竭力想表示自己的忠诚,但这笨话无疑让顾荣不快了。他很快把话题转到李向南第二天要带着县委班子下乡的事上:
  “横岭峪,他不是要去吗?”顾荣靠在沙发上说道,“不能说是眼中钉肉中刺,起码是他不太顺眼的点吧?你潘苟世也有姓顾的嫌疑。”
  “那我非和他干不行。”
  “干什么?”顾荣不满地抬起眼看着潘苟世,拉长了声音讯问道,“要团结为重嘛。回去把公社的工作总结总结。摆主流,摆成绩,要理直气壮。有什么问题,特别是难解决的问题,也可以摆出来向县委书记请示工作嘛。”
  这话,潘苟世听明白了。这就是密授机宜。
  他连连点着头,罗圈着腿恭顺地站了起来:“顾书记,您坐着,我这就回去准备。”他塌着右肩,右手垂在膝前,袖子又长出一截,一边连声不迭地劝阻着顾荣,一边倒退着出了房间。这种绝不把脊背对着领导退出办公室的“潘式”步法,早已给他带来流传甚广的伴着哄笑的“荣誉”。那是他本人还不自知的“荣誉”。
  此时,他腾地从电话机旁站了起来。昨天,他已安排好了对县委书记“将军”的阵势;现在,他还要趁着早晨和前半晌的时间再周全地过一遍。李向南来横岭峪拔钉,就要让他撞在铁钉上。他刚走出电话室,大虎跑来叫他回家吃早饭。他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打发道:“回去告诉你妈,我没时间,不吃了。”大虎仰着小圆脸畏怯地看着他,一声不响地走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吃早饭?太阳已经照得公社大院那排西房的白灰墙亮晃晃的,横岭山也镀上一层耀眼的金黄,土是土,树是树,连小石小草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还顾得上吃饭?
  要抓紧。第一,把公社的工作再通盘周密地考虑一遍,检查安排一遍,绝不能有任何漏洞叫李向南抓住。整人都是抓住借口才能下手的,这个经验他是最明白不过的。第二,更重要的,要准备上一堆难题,“请示”县委书记。让他难办,碰个灰溜溜。
  想到给新来的县委书记来个“出难题”,他又兴奋又紧张,手心都攥出热汗了。


第二十六章
  潘苟世马上去找公社驼秘书。秘书办公室在公社大门拱形门洞的一侧,对面另一侧是个黑板墙,上面是各大队计划生育统计表。秘书办公室面对着门洞有个方窗,可以看见人进人出,是个传达室的位置,驼秘书也就兼着收发和传达。
  推开门,屋里很暗,一个年轻后生正拿起话筒要打电话。
  驼秘书伛着身子趴在桌上填着什么表格,抬头看见潘苟世进来,驼秘书那干瘦多皱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惊怯。他一把抓住年轻人手里的话筒按下来,叨唠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没请示潘书记,不要随便打电话。”潘苟世瞪了年轻人一眼。那是前面街上杂货铺里的售货员,这会儿吓得脸都白了。
  其实,老百姓来公社驼秘书这儿打电话,过去多少年是平常的事。“棉花软,羊毛细,驼秘书的好脾气。”这句歌谣是横岭峪老幼皆知的。潘苟世一来横岭峪走马上任,就看着不顺眼了。随随便便都跑到公社打电话,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好像这地方你们想来就能来。这简直是对他这公社书记神圣权力的无视和侵犯。他规定从今后,外人一律不许擅自在这儿打电话。这是领导机关。有人要打怎么办?只好请示他。只要你潘书记长潘书记短一央求,他便会痛快地说:“嗯,这次就照顾你特殊情况吧。”驼秘书若不在场,他就随便撕块纸,日历也行,烟盒也行,写上个“潘”字,派头很大地一递:“拿着这条去找驼秘书吧。”久而久之,横岭峪多了一句俏皮话,谁要去公社打电话,就说“我去特殊情况一下 “。他那签着”潘“字的纸片也就成了横岭峪的独特”证券“:电话票。方圆十几里地已有歌谣为证:
  横岭峪,有三宝:
  坡下的枣,山上的药,
  潘书记的电话票。
  横岭峪出药材,出核小肉厚的大红枣,电话票也与之齐名了。
  不过眼下驼秘书没这么多意识流,他要把年轻后生回护过去。”他刚才没找见您,他父亲有急病,很着急,想给县医院打个电话。“老头编个理由解释道。
  “公社医院看不了?”潘苟世脸色和缓多了,谁都知道他喜欢孝子。
  “不是,是……这儿可能看不了。”年轻人语无伦次地支吾道,“噢,潘书记,我刚才还看见您的大虎了,可真虎气。”
  “好,我和驼秘书有事商量,你去总机室打吧。”潘苟世说着,撕下片纸写了个“潘”字递过去。年轻人拿着“电话票”感激不尽地走了。
  “给县委书记汇报的材料准备好了吗,老驼?”潘苟世问,满公社干部,他只对驼秘书这样尊称,满公社干部也只有驼秘书没有在潘苟世上任后的大换班中遭撤换。因为驼秘书是他小学时的启蒙老师。
  “准备好了。”驼秘书伸出干瘦皮皱的手,抖抖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稿纸慢慢递给他。他接过来翻了翻,其中一份是公社总结,掀到最后,看到小标题是计划生育,看来什么都没遗漏,便合住了。
  “都是按照我说的整的吧?”他问。
  “啊。”好一会儿驼秘书才毫无表情地答道。他又伛着腰,戴着老花镜趴在那儿一笔一笔填他铺了一桌的表格了。因为眼睛不好,他一次一次往前凑着辨认着数字。
  “没什么走样吧?”
  “我敢吗?”驼秘书头也没抬,冷淡地说道。
  潘苟世赔不是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位启蒙老师对自己一直有些不满,但自己知恩必报。而且这位老先生的安守本分,是让他非常放心的。有什么话,潘苟世总愿意和他说说。他拍了拍手中的材料说:“凭这,就要把他县委书记的嘴全堵住。没那么好挑刺的。”
  驼秘书透过老花镜看了他一眼,好像辨认一个陌生人似的,然后继续填他的表格。
  “驼老师,您不懂这政治。”潘苟世说完,转身就走。
  驼秘书慢慢转过头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身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潘苟世刚一走出驼秘书办公室,就撞见了公社副主任潘来发。这是他的本家兄弟,潘苟世亲自把他提拔上来的,他用人没有避嫌的概念。
  “怎么才来,不知道今天有事?”潘苟世瞪起眼说。
  潘来发原是公社砖瓦厂的会计,浓眉大眼,眼睛滴溜溜转,很是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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